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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398章 有惑
你的过去照着你的现在,你的阴影是你自己!
这是多么巨大的悲哀,可有谁能懂?
“姜君!”玉真低唤了一声,但终究没叫那些情绪溢出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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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骨道,洗月庵,三分香气楼,这一路走过来,没有一步能停下,没有一时能放松。
在孤独的岁月里,她早已习惯咀嚼孤独。
她坐在蒲团上,仰看着金发金衣、如此熟悉又陌生的姜望,抬起一只手来,衣袖滑退。这只手如灵蛇潜游,翻潜身后,并指如剪,轻轻一挑,在那摇曳的燃灯之上,挑剪下一缕灯芯,灯芯犹带火。
她将这只挑灯的手,挪到身前来。纤纤玉指如花开,雪中有青丝。烛焰跳跃在指背,为这只手投下奇妙的光影,嵌缚在地面,像一只暗色的囚鸟,欲飞而不得。
俄而,烛焰绽开,结成莲状。
指上盛开的小小光莲,花开十二瓣。匀称地放开来,每瓣都不一样,每一瓣都有无尽的光影生灭。
华光初放,指栖莲时。她面上的晦影已退去,艳色极重的五官,也显出几分圣洁来。她轻启丰唇:“问姜君,莲开十二瓣,瓣瓣都不同,生不同,长不同,见不同,想不同。如何区分它们要做什么,该与不该?”
我想不是每一瓣莲都知道它应该做什么。
开谢不由莲。
仁心馆的易唐静静坐在那里。在莲灯之中,每个人都看到不同的自己。
卢公享已经死了三十二年。
他也从一个抱图识药的孩童,长成了如今的宗门砥柱。
殷孝恒还好好地活着。
恬淡的表情一时晦灭,只剩下悠长而寂寞的叹息。却不曾叹出声,只在眉眼间。
“便论佛!”天人法相抬手一指这光莲。指此莲时,他并指如剑。
佛法中,智慧即剑。以此剑斩烦恼丝!
炽光照面,天相漠声道:“佛曰因缘十二,蒂结此莲。曰——无明、行、识、名色、六入、触、受、爱、取、有、生、老死。”
此即《阿含经》所说根本佛教之基本教义。又称“十二缘起支”。
缘起法是永恒不变之真理,佛陀观察此真理而开悟。
无论须弥山、悬空寺、洗月庵,此经不可避。
天人法相每说一个词,玉真指背上的莲花莲瓣,便生出相应的梵字来。是佛因相系,随缘生灭。
姜真君口口声声说自己“不知佛”,但大道通天,殊途同归。他兼修百家,勤学不辍,又已登临绝巅,哪家都不算陌生了。再有苦觉这样一层关系,有净礼这个小师兄,和须弥山交好,得三钟护道……在佛法的修行上,实在不能说不精深。
谈不上什么高僧大德,可也算得个在家有道之居士。
“无明缘行,行缘识,识缘名色,名色缘六入,六入缘触,触缘受,受缘爱,爱缘取,取缘有,有缘生,生缘老死忧悲苦恼——”
天人法相道:“既已具名,当已觉知。此佛经之所述。师太居名寺,照青灯,颂经典,不应不识,不该有惑。”
“姜君说十二因缘,贫尼自知矣。贫尼自知处,姜君知否?爱者,贪爱也。取者,妄取也。此二者,我不能辞。遇喜欢之乐境则念念贪求,必尽心竭力以求得之而后已,是我尘心!”玉真的眼眸寂寞如悬月,如此照映着前方的那片静海:“贫尼有惑!上尊无惑吗?”
卓清如听着听着——不太对啊。
洗月庵真传和朝闻道天宫之主在正儿八经的论佛,可她怎么听,怎么觉得别扭。
她当然也读过些佛经,略懂佛法,当世显学,谁会轻慢?
这两人论说燃灯佛,说十二因缘莲,说得倒也是那么回事。可好像有什么情绪在字里行间流淌,尤其是玉真女尼,论道论得这样投入吗?字字燃灯,字字像是过去呀。
她一会看看玉真,一会看看姜望,恨不得把笔递过去——两位有什么过去吗?
好在殿内众人也都在关注这场论道,她倒是不怎么显眼。
“过去两因,无明、行。现在五果,识、名色、六入、触、受。现在三因,爱、取、有。未来两果,生、老死。”天人法相侧身站在那里,如此站着即是遥远的距离,轻轻合掌:“过去因结现在果。现在因结未来果。前事不得不鉴,不可不见于眼前。”
他会说前因后果,他会说燃灯过去,他读《阿含经》,他知十二因缘。
到了今天这样的境界,他什么都明白。他再不是玉衡峰前见山崩如天崩的无知少年,再不是枫林城外无措又无力的孤魂。
但他唯独没说,他是否有惑。
玉真眸色甚定,只是一抬栖指莲:“此莲不过寻常光,尊上为何名‘因缘’?”
“它可以是任何名字。无论怎么修饰,什么形状,它都已经发生。”天人法相淡淡地看了那光莲一眼:“以佛论之,只是为了让师太懂。”
但他们都知道,燃灯过去佛。
这朵莲花状的燃灯,是他们无法回避的过去。
坐在“第五”的夜阑儿,并不看姜望一眼,从头到尾都侧看着玉真的侧脸。脸上并不带着平时那种完美的表情,而是略有缺憾的叹息——玉真啊玉真,为何偏入洗月庵呢?
你这样的人,即便真要遁入空门。该去悬空寺修现在,该去须弥山修未来,唯独不该在此间。永远摆脱不了过去的人,怎么参透过去。说是遁走,却又执深。
越修越执,越参越不能空。
但她没有开口。她知道昧月只有一个回答——我情愿。
如果说这世上有谁真正懂得姜望,洗月庵的玉真女尼,当然能算其一。
所以她应该很清楚,今日来朝闻道天宫,会得到什么答案。她也尤其明白,天人法相更是情绪最淡漠的那一个,最能斩情。
但她还是来了。
什么都懂的玉真却问道:“莲开十二瓣,君六相,贫尼四面。却问姜君,哪一瓣、哪一相、哪一面,能相同,是真我?”
这端坐在蒲团上的女尼有四面,白莲,昧月,妙玉,玉真。
姜望见妙玉于三分香气楼,遇白莲于玉衡,逢玉真于洗月庵,知昧月在南斗,四面都已尽知了。
他们各自的所有面,大概在这朝闻道天宫里,只有他们彼此知。
千头万绪难为言!
天人法相毕竟修为高深,漫声道:“花开都是莲,六相皆证我。玉真师太,你的四面,变成你的如今。我曾经以为我能战胜一切,我拥有所有,事实上我们都被时间推着走。你我都摆脱不了过去,都只是芸芸众生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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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竖掌一礼:“愿你来朝闻道天宫有所获,得闻其道。”
该结束了。这场问道!
但玉真执着地抬起那栖指莲,继续问:“现在还是芸芸众生,若是超脱呢?”
“超脱何其难!可望不可即。”天人法相淡漠地道:“今日不知明日事,我亦不知他日我,尤其不敢妄言超脱。”
“道虽长,抬眼即见,也算希望。”玉真道:“我想您这样的人,心里有答案。”
良久的沉默后,天人法相道:“超脱之后,还是姜望。”
玉真将栖指光莲抬到唇前,轻轻一吹——
莲花瓣,片片飞。
十二瓣,幻光无穷,一时满天。
她笑了,那笑容实在苦涩:“君指此花为因缘,引来佛念十二因。试问,哪瓣花开是它愿,哪相姜君是真相,哪面玉真是我执?”
天人法相张口欲言,但话到嘴边,竟又不知何言。
是啊,哪瓣花开是她愿?
你姜望走到今天,难道全由本心。
魔猿、仙龙、众生、天人,都是真性吗?
人总是他求时易,自问时难!
漫天的花瓣,每一片都有光影流过,仿佛在诉说什么。
可是在无数个夜晚我一睁开眼睛。总是有很多双眼睛看着我。
过去,无法改变。
过去永远过去了。
天人法相泯情淡绪,张了张嘴:“下一个——”
“不要下一个!”洗月庵的女尼,一下子站了起来,素净缁衣随之翻卷,那在青灯之下缄藏的情绪,一瞬间翻涌如潮,再也不能缄然了!“我要你此时此刻回答我!姜望!我经过了考核入宫来,坐席之上有我名,这里是朝闻道天宫,我在求道!”
天宫之中,一时都静了。
便是瞎子,这会也看得出来他们不很对劲。
坐在第一位的披甲人,一会看看前方的真君姜望,一会看看旁边的玉真女尼,歪头歪脑,不知在盘算什么。
五短身材的盛雪怀,用手支着下巴,丑脸上泛起微笑,事情在这时候变得有意思起来。身为盛国第一才子,道学家里的风流种,脂粉堆上的写词人,他实在不很耐烦那些正儿八经的问道。
求道者人心各异,天人法相几无表情。
他说道:“玉真师太,你失态了。”
“我很失礼,但我很清醒,我知道我要什么,我看得清我的心。”玉真这时候反而平静了,只是看着他:“姜君,你不会失态,但你能面对你的心吗?”
“你的道不在这里。”天人法相只说:“足下洗月庵门人,道在梵经中。过去庄严劫时,无上定光如来。”
玉真双掌合十,这一刻宝相庄严,身后燃灯有无穷之晕光:“我的佛,在眼前。”
范拯张大了嘴巴。
对于今年只有十岁的他来说,这句话冲击力实在有些大。
他来朝闻道天宫倒不是谁的安排,而是他自己的想法。
范家的屋檐太沉重,他有很多事情都想不明白,但偶尔想要出来透透气。
只是再怎么号称“咸阳神童”,再如何同当年的八岁甘长安并称,他也还远没有到考虑人生大事的时候。那位大秦国相,过早地教他一些范氏继承人该懂而他其实还不愿懂的东西。
年少的他,一直被教导人心,教导纵横捭阖,百家学问,何曾感受如此般热烈的情感。
他不曾看过咸阳城郊的春天。
但谁又能说,这不是求道呢?
就在这朝闻道天宫里,在玉真身前,悄然出现一个黑幽幽的洞口,仿佛连接无尽深渊,是永恒之地狱。
“愿上尊早参透。无怖亦无惧,得证超脱永自在。”
玉真说着,往前一步,跃入其中,缁衣飘飞,就此和那黑幽幽的洞口一起,消失不见。
天人法相仍然站在彼处,静了一刹,才道:“今日入天宫者皆为求道——”
大概自己也觉得这句话不是很有力量。
他顿了顿:“下一个。”
朝闻道天宫之主,走到了自己的蒲团前,慢慢地坐下了。
天人法相淡漠情绪,日月天印永恒无情。
他坐在那里,定身垂眸,仿佛可以永恒坐镇,真是虔诚的求道者,真挚的传道人——
但猛然又站起来!
不止是他。
整个朝闻道天宫里,谁不是耳聪目明,谁不是知闻甚广,都在此刻收到了惊天的消息,一个个目瞪口呆,惊在当场!
钟玄胤手中刀笔一抖,在书简上刻错了一痕,这一支都要重来。但他已是顾不得。一场新的风暴正在诞生,即将席卷。今日天宫求道者,谁能置身事外,又或者说,多少人早在其中?
于羡鱼更是失声:“怎会?!”
铛!
天宫外有适时的钟响。
那本是醒神求道之钟鸣,能助求道者感悟道韵,此刻却仿佛宣告了结束。
……
……
道历三九三零年三月初三,注定是个铭刻在史书上的日子。
这一天朝闻道天宫开启,镇河真君以天人法相坐镇天宫,传道天下,宫中三十六座,座无虚席。这一天楚国熊咨度出狱,一个叫梵师觉的和尚,受敕为大楚国师,而楚天子熊稷,在皇极殿里展开了最后一轮大清洗。
也同样是在这一天。
被重重封锁,从来不许人探索的天马原,飘下一场灿烂的血雨。
这个春天的雨,许是太过丰沛了!
仰躺在天马高原的恢弘道躯,睁大眼睛无神地眺看高空。
他的甲胄碎裂了,随身的兵器只剩残片。
他的心脏已经被挖去,四肢被斩断,脸上纵横许多道疤痕,来自于不同的兵器,像一座刻在脸上的棋盘。死状极其之凄惨,宣示了某种彻骨的恨。
一位曾令无数对手胆裂、叫诸方避退的将军,被人杀死在这里。
他的名字,叫殷孝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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