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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 第2634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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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2634章

    道历三九三三年的夏天,比往年更加炎热。www.luanhen.com

    迎面吹来的风,仿佛在蒸笼里滚过了几百遍。

    汗在脸上留下了盐。

    “老全”干涸地舔了舔嘴唇,咸咸的恍惚以为那是眼泪。

    他推着一辆独轮车,在官道上慢慢地走,太阳用他的影子,摊了一张可怜的饼。

    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,就走在这张吃不着的饼子上。

    独轮车的左边堆着包袱,右边堆着一条恹恹的老黄狗。

    所幸官道还平整,他颠沛流离几个月,也算是有了几分吃苦的力气。

    “你这人,自己都走不动了,还推着狗走。把狗看得比人都金贵呢。”路过的行人指指点点。

    老全习惯性地逢人便笑:“这条老狗就要老死咧。”

    留下指点的路人,都已经从岔开的小道走远了。

    他还习惯性地跟一句解释:“叫它歇歇脚。”

    活得太累了!

    老黄狗已经懒得翻白眼。

    “妮儿。你累不累?”老全又回头问,笑着:“要不要上来歇歇脚?”

    妮儿看了他一眼,继续踩着影子走。

    妮儿大概是个哑巴,老全也不太记得了。他的工作只是在前厅引客,教姑娘的事情不由他负责,也没有那么多机会接触。

    总之他没听过妮儿说话,也不知道妮儿的名字。

    商丘城三分香气楼里养的小女孩,都是到了十五岁才取名字。过往的名字早就在日复一日的浸染中失去意义,一个好听的花名,有益于生意。

    楼里的姑娘,连头发丝都是商品。名字当然也是。

    他虽收养了妮儿,但没有给妮儿起名字,只叫妮儿。

    因为他是个龟公,他给起了名字,就是给了妓女的命。

    商丘城的三分香气楼,毁于一场离奇的大火。

    包括程奉香使在内,所有人都消失了。

    老全是在睡梦中,被大黄的狂吠惊醒。莫名的心悸叫他出门往百花街走,走着走着就跑起来,然后看到了绵延半条街的大火。

    不止是三分香气楼,百花街上有名的几家青楼,挨在一起,都被卷入火海。

    虽则治武所的修士迅速赶来,将火扑灭,但烈火焚业,在火焰为人所见之前,就已经发生。所以在官面人员赶来时,已经什么都不剩下。

    他本已失魂落魄地往回走,还是大黄钻进火场废墟,不知怎么叼出一个黑漆漆的小女孩。畜生有灵,加之这小女孩本就是在三分香气楼里养过的,他便抱养了——就是妮儿。

    关于这起事故的原因,众说纷纭,没个准数。

    有说是因为辰家小公子成天在百花街和人争风吃醋,辰家那群老古板看不过去,一把火烧掉了香楼。

    有说是因为殷家的怒火宣泄——自殷文永弃名离家后,殷家就对国内的青楼妓馆百般看不惯,时不时就要整治一番。

    也有说是三分香气楼的仇家找上了门……

    但不管哪种说法,都叫老全心惊。

    而生活总是比恐惧来得更严格一些。

    百花街一夜的烈火,烧掉了灯红酒绿,也烧掉了他的生活。

    他这位逢迎四方、八面玲珑的龟公,失去了工作,才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谋生的本事。

    新建的百花街里,没有他的位置。

    即便是出卖尊严的活计,也要这个世道给机会才行。

    靠着往日积蓄生活了一段时间,他想办法讨好人家,谋了一个更夫的差事,正要开始新生活,又意外听到有人在找百花街三分香气楼的幸存者……

    便连夜收拾包袱,带着老狗和妮儿逃走。

    他从来没有想过离开商丘,更别说离开宋国。但选择逃离之后,于无所适从的迷茫中,忽然想起了少年时的梦——

    那时候的他,想要考进龙门书院,想要去中域走一走,看看现世中心、传说中大日永悬的天京城。

    向往龙门书院,当然并不是喜欢读书,只是想要跳过龙门,完成人生蜕变,成为人中龙凤。还计划过去观河台论剑夺魁呢!在内府场和外楼场之间,犹豫过很久——

    现实是他只能做个龟公。

    年近半百,他早就认识到自己的平庸,知道自己没有靠近龙门的资格,但脑海里竟还残存幸福的奢想,还想要去中域看看,走走,想知道真正的繁华,是什么样子。

    遂推着独轮车出发,开启此生最大的一场冒险。

    此行目的地是中域,能去景国最好,在中域其它地方落脚也行。中央之域,富饶天下,想来不会少了他们一口饭吃。

    从宋国去中域,他选择往龙门书院的方向走,经过霸下桥,跨越长河。

    感谢伟大的烈山人皇,他修了这么稳固的一座桥,却不收取任何费用。此后长河两岸,凡人能交通。

    骨碌碌,骨碌碌。

    独轮在路上滚,他的声音也在小女孩和老黄狗耳朵里滚——没人的时候,老全就会絮叨。

    “自从琼枝姑娘高升去了总楼,说是去做什么香气美人。我就老觉得会出事儿。”

    “就是一种感觉……你们知道吗?”

    路边有个树林,他赶紧将独轮车推进去,靠在树边停好。

    简单地用脚拢了一下树叶,才把老黄狗从车上抱下来,放在树叶堆上。

    又从行囊里取出一个密封的竹筒,揭开盖子,笑吟吟地递到小女孩面前:“妮儿,喝点水吧。”

    扎着麻花辫的小女孩,脸上脏兮兮的看不出样子。

    倒不是老全偷懒不给她洗脸,而是路途遥远,为安全考虑。

    妮儿看了他一眼,还是接过竹筒,咕噜咕噜地喝了两口。

    老全接回竹筒,倒了些水在竹盖中,自己喝了一口,又递给老黄狗:“喝点儿?”

    老狗合上了眼皮,懒得理会。

    老全乐呵呵地看着他,殷勤地又往前递:“乖,喝点水,是谁家的狗这么听话啊?让我看看,是谁家的狗这么爱喝水呢?”

    妮儿没眼看。扭过头去,怕自己忍不住笑出来。

    老黄狗狠了狠心,眼也不睁,舌头只是一卷,便将这点水喝掉了。

    老全舔了舔干裂的嘴唇,盖上了竹筒。

    饮水倒不拮据,靠着长河怎么都渴不死。但随车载着的就那么几个水囊,不好渴到了妮儿,她太小。也不好渴到了老狗,它太老。

    “我反正觉得,琼枝姑娘是我们的福气,她走了,我们的福气就没了。那时候我还很不舒服,因为没有哪个花魁像她那样善良,还会关心我们。”

    他又开始絮叨。

    妮儿已经蹲在那里玩蚂蚁了,她会把蚂蚁腿一根一根地卸掉,看着蚂蚁的躯干艰难摇动。

    老狗开始打呼噜。

    “琼枝姑娘还救了你,你这条没良心的老狗。她走的时候,也没见你叫唤两声,难过一下。”

    老全冲着老黄狗骂,作势欲打,但终究下不了手,只恨恨道:“老狗!”

    没谁理他。

    狗都不理他。

    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,往前保养得很好的手,现在已经皲裂多处,茧子连着茧子。

    他自言自语:“一个打八个的老刀死了,神仙般的程奉香使死了,那么多漂亮的姑娘都没了。”

    “只有我这么个窝囊废活下来,上苍让我活下来,总是有理由的吧?”

    他看向妮儿,又看向老狗。

    心想大约这就是理由。

    他要是不在了,这哑女、老狗,可怎么活?

    “中域肯定有治好妮儿的办法吧?就是不知道要攒够多少才能治。”

    “大黄,到了中域,你也能多活几年。不过你已经这么老了,死了也不难过。我会把你埋起来的,不会叫人家吃你的肉。”

    被人吃掉,和埋在泥巴里被虫子吃掉,究竟有什么区别啊?

    老黄狗生平最不能理解的人,以前是燕春回,现在是这老龟公。人是怎么可以这么莫名其妙的。

    “哎,到了中域,我想吃富贵饼……”老全还在絮叨。

    这时忽然听到轰隆声,他立即就把嘴巴缝上了,人也蹲了下来,老老实实靠在树后。

    轰隆的并非雷声,而是碗口粗的马蹄敲击驰道。

    两队披着华丽战甲的开道骑士,风驰电掣般掠过,紧接着才是如移动宫殿般的奢华马车。气蒸万里,云海如梦。乌泱泱的车队,簇拥着神霄凤凰旗,如长龙行过眼前。

    在凡人的视野里,仿佛绽放了一场辉煌的人间美梦。

    很长一段时间以后,老全才合上不自觉张开的嘴巴。

    “啊……噢!”他如梦方醒:“我说这条官道怎么这么好走,想起来了,这是往观河台去的驰道!”

    “今年的黄河之会……开始了!”

    离观河台更近的当然是宋国,但宋国并没有资格派这么长的仪仗队伍去观河台——全天下只有六大霸国,能被允许在观河台上展现千人仪仗的规格。

    再往下都是百人规格。

    往前商丘三分香气楼还在的时候,老全听那些欢客们讲过,说黎国好像在闹仪仗规格的事情,去星月原闹了好几趟。但这事儿姜阁老又不便做主,天下霸国的地位,岂能叫他一个国家体制之外的人撕开口子?这实在冤枉……

    “楚国人怎么这么有钱。把钱都穿在身上了?这么有钱也不沿途洒点儿。”

    “黄河之会……黄河之会你们知道吗?”老全只有在老狗和哑妮面前,才有这么大的表达欲,好像他要替这不能说话的一人一狗,把话都说完似的。

    “镇河真君就是在这个上面成名的。”

    “听说他当年……一剑把裁判都砍飞了。那叫一个厉害啊,长河龙君就是因此受的伤,唉,误伤!后来才被海族偷袭,死得那叫一个惨,龙血把斗阁老的衣服都染红了。”

    这都什么跟什么……老黄狗一骨碌起身,抖了抖身上的树叶。

    老全面上惊喜:“大黄,你好啦?”

    老子就没病过,懒得走路罢了。

    对着观河台的方向,老黄狗汪了一声。表现出一条狗的兴趣。

    老全沉默了。但又心跳如鼓。

    在如此辉煌的世界里,天骄并耀的时代。一个普通人的黄河之会……

    那绝世的风景,哪怕只是看一眼,这一生也足够了。

    “观河台啊……天下第一台……想去看看吗,妮儿?”他问。

    妮儿拿着辫子想了想,很认真地点了一下头。

    “但我们肯定上不去噢,只能在附近溜达,看看参赛的各路好汉……”说着,老全灵机一动:“我们是不是可以在观河台附近卖点干果、茶水!”

    “这么多人参加,一人照顾一点生意,咱们就发财啦。以后去中域,吃香喝辣!”

    他当然知道越是赚钱的生意,越轮不着他,好像有个国家就是专门干这个的……但口头上的快活也很快活。

    他越说越来劲,赶紧把独轮车推出来,神采飞扬地前指,俨然他也是剑指观河台的人:“上车!出发!观河台!”

    最后妮儿和老黄狗都是自己走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一个习惯性谄笑、长得比实际年龄沧桑的老头,一个灰不溜丢的小女孩,一条有气无力的老狗,一架随时要散架的独轮车……一片乏善可陈的树林。

    这是沿途风景中平平无奇的一瞥,嵌在伍晟泛红的眼睛里。

    一晃就过去。

    “不要过度使用瞳术,消耗神魂。”屈舜华的声音在前面响起。

    外面看起来就很奢华雄阔的马车,车厢里面更是大殿堂皇。

    伍晟其实是坐在角落,略窥窗外。

    说话的屈家美人,则是在更大的观景台上,坐着看一份摊开的图谱——

    不用看伍晟也知道,那是他的全部修行资料。

    身上精致华美,饰有风翎的甲胄,说明屈舜华这次的身份——本次黄河之会的楚国领队。

    黄河领队这样的位置,通常是让经验丰富的年长真人来担当。

    屈舜华还很年轻,成就真人也没多久,其实是不太适合这个位置的……

    谁让主持本次黄河之会的裁判,是姜真君呢!

    身着水蓝色华袍的神秀男子,正坐在屈将军面前,烧开了一壶玉泉水,动作优雅地泡茶。

    今年二十九岁的他,刚好卡在三十岁以下无限制的槛,是楚国方面无可争议的压轴场选手。

    之所以要特意强调这个“无可争议”。

    是因为他伍晟并非如此。

    瞳里的血丝一颤一颤,拨得他阵阵隐痛。

    他其实并不具备上一届外楼场斗昭那种压制性的实力。

    能够代表楚国出战外楼场,他当然足够优秀,但跟他差不多的,国内还有人选……出发前的选拔,其实是战平了。

    他完全是凭借伍家的底蕴,在血气上稍占优势,这才多存一息。

    但这点优势,只要对方进入黄河之会的备战名单,楚国官方当天就能将它补齐。

    他非常明白,这个名额最后还是落在他身上,陛下没有理会“重赛”的争议,完全是看在死去的伍陵份上,用这“跃龙门”的机会,给伍家一份补偿。

    他这个家族旁支,能进入家主的谱系,也是因为伍陵的死。

    而在获得这一切之后,他必须要证明他值得这一切。

    所以他才这样努力,赶路的过程里,都拼命修行,以至于都有些神魂损伤。

    “不妨事。”他解释道:“这点小问题,吃颗黄丹就好。”

    黄丹是“圣魂丹”的别名。

    元始丹盟的发展日新月异,尤其近两年,在养神、益魂方面有很大的突破。在元始丹盟里占据极大份额的楚国,自然分享了这份果实。

    “你现在的任务不是修行。”屈舜华淡淡地看来一眼,声音动听,但不容违逆:“是休息。”

    对面窗台的位置,坐着静静看书的诸葛祚,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,一动不动。

    伍晟有自己的想法,张了张嘴。

    便听左光殊道:“喝茶,喝茶。”

    这贵公子温声而笑:“夏日炎炎,都饮一杯清心茶。”

    其余两盏爆竹似地飞向诸葛祚和伍晟。

    手上则极尽温柔地将茶盏轻轻前推,唤了声:“屈将军。”

    伍晟一把接住暗器,闭嘴撇过头去。

    这什么黄河之会。

    带队的是屈舜华。

    压轴的是左光殊。

    没眼看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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